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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困渡寒鸦》

8.恩惠、上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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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天傍晚,黎宝因三人就搬进了裕公馆。

洋房副楼的工人房干净舒适,管家亲自安排,三人被分配在同一间套房。

自始至终,良霄都沉默异常。

良宸是个炮仗脾气,强忍了半日,管家前脚刚走,她就关上门,扶着椅子上朝着黎宝因道,“侬撒意思?”

良霄有些疲惫地抬眼,虽然神情有些不赞同,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阻止良宸的挑衅。

“侬晓得是我找管家告的状,还假惺惺地邀我同住,这算撒?让我沾侬的光?故意恶心我?”

“你爱住不住。”

黎宝因看起来恹恹的,一进屋就栽倒在被褥里,趴着闭目养神,完全没有好好说话的意思。

“侬摆什么脸色?”

良宸心虚又气急,干脆破罐子破摔。

“黎宝因,别以为侬施舍点小恩小惠,阿拉就要感激你。侬害得良霄阿姐被解雇,替伊拿回工作本就是应当的!我告状又怎么样,做错事的人就该受到惩罚!”

“少说几句。”良霄有些焦灼地出声劝阻,“宝因也是为我们好。”

“为我们好?”良宸气得也说起普通话,她咬重“我们”二字,呼吸沉重,扭头不屑道,“木偶小旦唱戏,我看伊就是装模作样。”

黎宝因还是没有反应。

良宸看了眼,又看了眼,胸口剧烈起伏,终于不耐烦上前,伸手去扯她的手腕。

“说话!别以为侬现在有了靠山就——”

良霄刚站起来,还没来得及阻止,就见良宸突然撤手,然后慌里慌张地回头看她,“怎……怎么这么烫?要死了,可不关我的事。”

良霄忙上前去探黎宝因额头,黎宝因下意识推开她的手,皱着眉咕哝道:“我没事,睡会就好。”

“都发高烧了还犟?”良霄急忙招呼良宸去自己的行李里找药,见黎宝因状态实在不好,又对她说,“还是去找一下管家吧。”

“不行!”黎宝因烧得不省人事,还不忘抗拒,“不要……不要找他们。”

“磨人精,在哪儿都不消停。”

良宸白她一眼,立在床头小声嫌弃,余光收到良霄的眼神警告,这才不情不愿地去拿了药,倒出来就要直接往黎宝因嘴里塞。

“你当心些。”良霄急得挡开她的手,一面把黎宝因扶起来,一面又劝说良宸去倒温水。

两个人手忙脚乱,毫无默契地给黎宝因喂了药,端水盆摆毛巾,折腾了几个钟头,总算是让病人的高热退了下去。

后半夜,良霄口渴醒来倒水。

经过良宸床铺时,看到她光着膀子,被子一大半都掉在地板上,她只好伸手把被子盖好,帮忙掖好被角才继续往外。

倒了水途径黎宝因床头,良宸又俯身试探她的体温,还没碰到皮肤,就听到被子里有轻微的呓语声。

她慢慢拉开被角,就看到黎宝因蒙着头,身体蜷缩成一团,牙齿死死咬着袖口,不知道是做了噩梦还是刚被吓醒,额头满是冷汗,止不住地在颤抖。

“姆妈……姆妈……”

黎宝因含糊喊着,约摸是察觉到身边有人,她忽然抓住良霄的衣襟,攥得死死不肯松手,良霄只好放下水杯坐在一旁,手指慢慢拍打她的后背以作安抚。

等黎宝因终于从梦魇中苏醒,良霄递给她喝了一口水,黎宝因见良霄一直陪在她身边,梦境里一直紧绷着的神经,才慢慢松懈下来。

她下意识靠近良霄。

良霄试了下黎宝因的体温,故意取笑她,“烧都退了,可惜了,还以为能看到煮熟的梭子蟹呢。”

黎宝因一脑袋蒙进被窝,被良霄重新扒拉出来,“别怕,我就待这儿陪你。”

黎宝因本来还因为自己的窘态有些难为情,听到良霄愿意留下,赶紧往床侧挪了挪,让开位置叫她上来。

琉璃窗外的月光渗透进来,给夜色打上一层薄薄的清辉,两个人一同平躺在柔软的被子里,谁也没有打破这份难得的宁静。

过了会,良霄主动翻身,她枕着手背看向黎宝因,“是不是睡不着了?”

黎宝因轻轻点头,额前的碎发遮住眉眼,良霄伸手替她拨开,扫了眼已经睡熟的良宸,轻声提议说,“我给你唱首歌吧。”

良霄嗓音清甜婉转,唱歌极为好听,黎宝因闻言就乖乖凑近,柔美至纯的音调很快就轻轻地落了下来。

歌曲选的是选自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《欢乐颂》,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时,黎宝因教会良霄的。

原本的歌词被两人修改过,万物自然,暮雨晨风,轻柔的像雾气一样的曲调,在窗外的月光的映照下缓缓弥漫开来。

黎宝因闭上眼,脑海里浮现起的她从小住到大的安福路弄堂,明净温馨的小房间里,陆瓶如常年坐在缝纫机前,有时操作机器,有时沉默又从容地理着乱糟糟的丝线。

陆瓶如对生活极为讲究,奉行着老上沪人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准则,小小的一间屋子总是收拾的整洁漂亮,白色桌布上常年放着应时鲜花。

黎宝因记得,她很爱穿着一件浅色的高领毛衣,柔软的布料上搭配着白色的镂空针织衫。

她穿针引线总是很准,刺绣时习惯将针在发间摩挲,黎宝因还记得她有空就爱做鞋垫,各种花鸟鱼虫的花样放在腿畔的竹篮子中,里面是才做一半的黑绒鞋帮,篮子底下往往埋着一枚泛黑的金色顶针。

“阿姐。”

黎宝因慢慢睁开眼睛,满室漆黑里,她沉默许久,方才笃定地讲,“我再也没有家了。”

良霄久久没能说出一句字来。

她试图告诉黎宝因,自己很懂那种被人抛下的滋味,可是相比较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,得到过最好的,又全都失去,显然来得更为残忍。

良霄把黎宝因揽到怀里,白日里压抑的,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,轻而易举就吐露出来。

“宝因,没有人会永远陪伴你。你年纪还小,人生有的是选择,凡事要多为自己着想,别总为他人做牺牲。”

黎宝因察觉出良霄的低落,“阿姐,你是不是怪我,没提前同你商量?”

良霄不吭声,黎宝因便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。

她想解释,可是话到嘴边,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。

她靠着良霄的肩头,她的头发里传来阵阵清香,和姆妈常用的桂花味的洗头膏一样好闻。

黎宝因不由自主开口,她缓缓地,有些抱怨地,将她如何在花园碰见裕梦梁,如何被他解救又拒绝,最后又多亏了他,才讲陆瓶如送去医院抢救的事都讲了出来。

“我心里其实是感激他的,但感激之余,又有点惧怕。我不想同他有牵扯,不想再欠他人情,也不想被人利用。可眼下他发了话,如果不妥协,咱们谁都不会好过。”

黎宝因从床上坐起身,语气里满是茫然与不安,“阿姐,我没有办法。”

良霄也随着她坐起来,她想了很久,忍不住先为对方问了一句话,“你怎么断定,裕先生就一定有恶意呢?就因为他那句问话?”

一件大衣谁都能发现,发现了衣服自然就看到了猫。

“也许裕先生是担心你遇到难处,特意留心关照呢?”良霄理性推断,“你看,你离开公馆之后,他不也是一路护着你回去?否则,他怎么会凭空出现在你家门口。”

黎宝因没想过良霄会质疑自己,她被反驳得哑口无言,想拿出点证明来佐证自己的观点,仔细一想,才意识到确实没有实质性的证物。

“宝因。五年前,要不是裕先生投资我们福利院,又在古董行办慈善拍卖会帮我们筹集资金,建学校,修医院,分派工作机会,我们这些人,早就饿死在那里了。”

“对福利院来说,裕先生就是救命恩人,我和良宸,也都是受过他恩惠的人。”良霄摆明立场,直接告诉黎宝因自己的看法,“看人不能看表面,你对他,根本就不了解。”

良霄说着,掀开被子下地。

黎宝因还以为良霄生气要走,刚坐直了身体,就看到她摸黑从自己的蛇皮袋里翻出一份报纸。

“你自己看看。”良霄递向黎宝因。

黎宝因环顾四周,从抽屉里找出一包蜡烛,火焰摇晃,报纸上的图文映入眼帘,法治板块新印着一起入室抢劫案的功绩,最后一行说,警方已经寻回失物若干,征集失主尽快认领。

瞧着黎宝因有些动摇,良霄继续跟她讲述,“上午我寻不到你人,就去古董街那边转了一圈。你可晓得,元宵前夜,聂老板就被抓进了派出所,绛芸斋也换了东家,今日店铺重新开张,派头十足不说,牌匾用的还是是‘思栋’二字。”

黎宝因原本还算镇定,在听到‘思栋’两个字后,猛地抬起了头。

思栋,黎思栋。

那是阿爸的名字。

良霄注视黎宝因的眼睛,语气更加平稳,“如果没人示意,那伙人哪有那么快能被抓获?你还敢说,这些事与裕先生没有半分关系?”

黎宝因真的坐不住了,这些消息一桩比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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