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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药郎》

56.火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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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快拿着呀。”玉阑音又笑着催促道。

温卓终于回了神,把怀馨草接过来,轻轻拢到了袖子里。

就在这时君少暄忽然回过了头,压着声音同他二人提醒道:“长老,师叔,到了。”

前方终于是能见到了人头攒动,放眼望去乌压压的一片,万人空巷不外如是。

人群正中间围绕着一个低台,低台之上有约莫两丈高的架子,靠麻绳牵捆成“木”字形,四个木架摆得很紧凑。

方才引得四人前来的那火已经熄了,此时木架之下堆着的是一人高的新柴火草垛.

玉阑音在黑纱的掩盖之下皱了皱眉,正当他想要偏过头去同温卓说些什么的时候,人群中忽然暴起一阵极为嘈杂的喧闹。

顿时就将玉阑音的话声淹没了个干干净净。

温卓没听清,个头又比玉阑音高一些,便俯下身将耳朵凑近玉阑音的唇边,示意他再说一遍。

玉阑音向来喜静不喜闹,被这喧哗冲撞地一时也没了说话的兴致。

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温卓的下巴,往一侧掰了掰。

这动作如此自然而然甚至是稍显亲昵,温卓猝不及防被掰得侧过脸去。

“快看!村长儿子把乌家那扫把星一家绑来了!”

“在哪在哪?”

“呸!一家扫把星!看一眼我都嫌沾了晦气!”

“哎哟你看看这乌家夫人穿得哟……啧啧啧……”

……

明明玉阑音的斗笠已经是将他遮了个密不透风,但温卓眸色沉沉,目光近乎缠绵又富侵略性地在那斗笠上停留了很久。

久到玉阑音终于忍不住转向他,稍微提高了声音问道:“怎么了吗?”

温卓深深地看他一眼,这才别开了头,没说话。

前方人群中散开了一条窄窄的路,仅容一人可过。

一队五大三粗彪悍的男壮丁,一人扛着一个人穿过人群,往那火刑台上走来。

最前方打头的大汉扛着的是个女子,大概就是方才人们提到的乌家夫人。

乌家夫人面容姣好,但是沾了许多泥灰,看起来有些狼狈。

她一袭单层纱织罗裙,但是因为双手被捆住被扛在肩上,罗裙绸带松散,裙摆四散,肩膀漏了大半,某些角度下甚至能见到纱衣下浅粉色的里衣。

扛着夫人的那大汉见状,嘿嘿一笑,伸手顺着夫人的腿和臀部,不怀好意地摸了两把。他的手大概是太过粗粝,划过罗裙时勾了丝,扯出好长一条粉色纱线。

夫人挣扎着呜咽两声,但是不像是在哭泣。

她一双漂亮的杏眸有着不似普通人的、极为坚定的亮光,又或者可以将其称之为愤怒。

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的玉阑音四人脸色都是一变。

君少暄最是气不过,低声轻吼:“这人怎么能对女子无礼?”

镜遥的脸如今还是靳修之的书生模样,但是他一蹙眉,眉眼之处忽然透出的是一股独属于修士的凛然。

他咬咬牙,但是没说话。

乌家总共四口人,一个接一个地被扛到了高台上,随后被捆着手脚绑到了那锥形木字架上。

他们被架得极高,围观的人终于得以看全他们的相貌,于是人群之中又是一阵动静不小的沸腾。

乌家家主和他们的女儿紧挨着。

家主是一个皮肤黝黑,精瘦的中年男人,他其貌不扬,脸上有道道经久风吹日晒的深刻的皱纹。是琼州随处可见的,辛勤又淳朴的渔民模样。

女儿穿得很素净,此时正不住地挣扎着,哭得花了脸,看不清面容。

乌家小儿子则是四个人中最后一个被绑到木字架上的。

小儿子似乎是极为消瘦,又身着一袭宽松玉色白衣,看上去空荡又狼狈。被捆绑的途中他几乎没有反抗,手脚软绵绵的,活像成了精的面条菜。

而最令人奇异的是,直到现在,他的头上依旧罩着那道白纱。

白纱下,他大散着发,白纱靠额间一金银样式的软玉头环固定着,此时正随风微微飘荡。

台下乌压压一众人中,不知是谁忽然嗓音嘹亮地喊了一声:“乌家不得好死!”

这声音一出,喧闹的人群忽然静谧了一瞬。

随后不知具体哪处又响起了第二声:“乌家不得好死!”

“乌家不得好死!”

“乌家不得好死!”

……

第三声。

第四声。

直到此起彼伏,数不胜数。

显然,围观的这人群已经是满面通红地亢奋了起来。

君少暄面色极为难看。

平日在山上待得太久了,以至于他未曾知晓过,这世间的真实相貌居然是如此得丑陋不堪。

他好像并不失望,也不愤怒。

他只是有点想哭。

君少暄抿了抿唇,在原地站了很久。

终于,他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,虎拳一攥,当即就要提起灵力往台上去救人。

镜遥反应得极快,立马伸出了手,想要把冲动上了头的君少暄拦下,“君兄!”

可是他的手甚至还没有碰到君少暄的衣角,就已经被另一只手抢了先,那只手十分迅速地抓住了君少暄的臂膀。

君少暄被拉得一个踉跄,当即就想要甩开,“别拦我!”

可是那手用力极大,君少暄甩不开,只得气呼呼地一扭头。

回过头,一看到那手的主人,他几乎是瞬间就闭了嘴。

那正是方才一直抱臂远远站着,宛如置身事外高人似的玉阑音。

“少暄。”

玉阑音的声音很清,像是高山流殇之时叮咚作响的泉,清凉又平和。

这道声音大概是用了一些灵力,在周围一片嘈杂的人声中,这声音依旧十分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。

“稍安勿躁。”

玉阑音头上戴着黑色的斗笠,看不清脸上的神情。可是君少暄知道,他们的长老此时一定又露出了那副冷漠又慈悲,无悲无喜地神情。

他就仿佛是一眼万丈深的井,似乎永远不会被激怒,似乎永远是那个在身后拉你一把的,平静宽厚的港湾。

君少暄不知道为何,忽然感到有些悲哀。

年少成名,本应彪炳千秋之人,生平简介却像小注一般,挤在那落了灰的史书一角。

可谁又是那漫长岁月里,能拉他一把的人呢?

君少暄卸了力,无力地垂下了手。

镜遥动容,无言地伸出手,搂了搂他打了弯的肩膀。

台上被吊挂在木字架上的家主嘴里堵着白布,台下起哄的咒骂声震耳欲聋,叫他眼前止不住地一阵阵发晕。女儿带着哭声的喊叫,同样让他急迫到手脚发麻。

他急躁又担心地往左侧扭头,去看他的夫人,口中呜呜咽咽似乎在说着什么。

夫人毕竟是女子,手腕脚腕皮肉都更细嫩些,已经被那麻绳捆得出了血。

可是她依旧一滴眼泪没流。

她一双杏眸瞪得极大,盯着台下的某处,又或是盯着台下的任何一处。

她的眼神一如方才,甚至其中火光更甚。

“火刑!”

“火刑!”

“火刑!”

……

人群喊“不得好死”喊得没了趣味,又开始面红耳赤地催促起了行刑。

他们的叫喊声十分齐整,简直像是经过了提前练习一般训练有素。

不寒而栗。

镜遥其实已经下山历练了许多年,花花绿绿的善恶是非见得不少,但此时,即便是他,也选择垂下了眼睛,再不忍去看。

他开口,声音是止不住地颤抖:“这可是……人命啊……”

君少暄终于是再忍不下去。

他飞速垂下眼睛,颤抖着深呼吸了几个回合,随后转头,“长老,我……”

他们口中的长老此刻却仍旧是一言不发。

仍旧如同一座黑色的石碑,沉默着站在他们的身后。

温卓似乎对台上和周围的一切都算不上感兴趣。

他和玉阑音是如出一辙的沉默,似乎同这周遭格格不入。他只稍稍侧着头,一瞬不瞬地看着玉阑音乌黑的斗笠顶。

温卓从小就是个心很沉,并且罕见善良忠义的孩子。

可是他如今几乎是主观地,再不愿意分神去顾及那些旁人。

无论是这些年一刻不歇地同那厌族神识斗智斗勇,还是那百年的逃离和修行,亦或是这些日的所看所听。

——他好像……终于有些累了。

这尘世间似乎是一岸无形的浪潮,拍得无数人颠沛流离,拍得所有尖锐和棱角消失殆尽。

温卓清楚地感觉到,那无形之物已经淹没过了自己的胸膛。

他只有一颗心。

而如今这人世间,最值得他倾心相待的人,此刻就站在他的身侧。

正站在潮水中。

玉阑音很久很久没有说话。

没有人知道这段长久的缄言中,斗笠下,他是何表情,又或是在想些什么。

这沉默度秒如年,直到那村长的儿子已经举起了那胳膊一般粗的火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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