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宫阙藏青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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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林萧萧瑟瑟,湖中残荷凋敝,滴翠亭中冷风穿堂而过。
沈文观侧头望一眼幼青,又悄悄抬头瞥一眼前面不远处的帝王。
他处在其间,顿时只觉寒风如刀,道道都是刺骨的冷,额上冒出豆大的汗,行罢礼后,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正当沈文观苦思冥想之际,年轻帝王先开了口:“谁要回扬州?”
霎时,沈文观浑身一寒。
这个时候,定然不能说实话。
陛下本就恨薛二,刚还想着办法把人弄进宫磋磨,现在就听着人要跑了,不高兴都算好的,怕是一怒之下就不装和善了,直接寻个由头降罪。
薛二和他都要一起受罚。
正当沈文观思索万全之策时,身侧之人启唇回了话,声音平静,不卑不亢:“启禀陛下,是臣女。”
沈文观顿时侧目而视,如果能说话,他现在嘴上一定燎起了泡。
平日里瞧着薛二挺聪慧的,怎么关键时刻就懵了,实话就这么说出来了?
上方沉寂片刻,突然传来声音。
“沈文观现于长安任职,如何与你同回扬州?”
沈文观咯噔一声,这是要治他的罪?他也顾不上什么,忙回道:“启禀陛下,臣幸作京官,自是恪尽职守,不敢擅离。”
殷胥自始至终没有看沈文观一眼,只直直地望着幼青。
“你一个人回扬州?”
幼青道:“是。”
殷胥呼吸微促,紧紧地盯着幼青,幼青低垂着头,没有抬眼回望。
沈文观暗自瞧了眼,又忙收回视线,假作看不见,心中暗暗吸气。
果真是仇人见面,分外眼红。
殷胥问:“去坐一坐,喝盏茶?”
幼青垂眼:“望陛下恕罪,琐事缠身,实不得闲。”
言罢幼青告罪辞别,沈文观见状也忙躬身告退,殷胥在原地没有动,幼青终于提步转身。
沈文观刚还正想着,原来这么简单就能离开了?看来真是他多虑了。
下一刻,他刚迈出一步,亭旁守着的侍从突然动了,不偏不倚挡在前路。
沈文观瞧见这周遭侍从漆黑的甲胄,腰间佩的长剑,顿时吓得后退一步,冷汗直冒,陛下这是真的图穷匕见了?
幼青停住回头,殷胥身披鸦青大氅,立在肃冷的秋夜里,背后是枯败秋池,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,片刻之后,他转身往一旁的楼阁中走去。
沈文观冷汗涔涔,不知该如何是好,把薛二丢给陛下不太人道,可不把薛二丢下,他们都怕是走不了了。
正当沈文观纠结之时,幼青已经提步也往楼阁方向而去。
侍从终于退开条道,沈文观咽了咽口水,忙叫着“等等”,想拉住幼青的衣袖,这要是让薛二去了,不是羊入虎口?
富贵不能淫,威武不能屈。
正默念着这句,沈文观又瞧见侍从握在剑柄上的手,顿时收回了自己的手,识时务者为俊杰,还是不要轻举妄动。
“凡事小心。”沈文观低声说。
幼青摇摇头,道:“没事。”
沈文观只心里默哀,眼神悲悯,又低声道了句,“若是你迟迟不回来,我会想法子救你的。”
幼青道:“无需多虑,真的没事。”
沈文观欲言又止,上回射猎时还被欺负哭了,这回连带刀侍从都来了,两人旧仇未解,新恨再添,这能没事?
但这话沈文观没说了,最后望了一眼那道离去的背影,思索片刻,转身朝沁春厅的方向走去。
幼青走上清篁阁,掀起帘栊。
因着深秋气冷,阁里烧了地龙,暖气伴着幽香铺面而来。
那道身影坐在南窗下,通身鸦青衣,仙鹤羽露出一角,桌案前一盏清茶升起袅袅热气,他本在侧头静静望着窗外,听见脚步声后转头望了过来。
幼青走过去,在对面坐下。
殷胥低下头,抬手倒下一盏茶,缓缓推至她面前,轻声道:“对不起,以这样的手段把你叫到这里来,可朕以为,在你决定离开之前,你和我应当坐下聊一聊。”
幼青没有说话,嗯了一声,低头盯着茶盏,她知道他不会伤害她,所以她来,也只是她愿意而已,他根本不需要道歉。
“为什么要走?”殷胥问。
“想走了。”幼青回。
“就算我不调沈文观回扬州,你也要独自回去吗?”殷胥问。
“是。”幼青说。
“不习惯长安的气候?不喜欢长安?”
幼青低着头:“都不是。”
殷胥轻声:“所以,你是在躲朕吗?”
幼青垂着眼,不答。
殷胥终于确定。
他问:“为什么?”
幼青仍垂着眼:“什么?”
殷胥问:“为什么深夜带着伤药来寻朕?为什么要留那一盘蜜饯?为什么要现在躲朕?”
幼青喉咙动了动,片刻后头更低,声音也极细微。
“陛下所言三问,其一,医者仁心,臣女见不得人死。而蜜饯,蜜饯很甜,可缓药苦,是为太后娘娘所留。至于躲陛下,臣女没有。”
她说每句话时,轻动的眼睫,细颤的指尖都没有逃开他的眼底。
他明白她每个细小的动作。
她说谎的样子,还是同从前一样。
她从前做了一个香囊,做了极久又小心翼翼,他只装作不知道,可那回刚巧被他撞见了她正在绣。
像慌张的小鹿一样,她望见他时,那双明眸里满是失措,连被扎破的指尖都来不及吹,忙忙地站起来,一边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,一边说着我什么都没做。
阳光恰巧落下,洒在她颤动的眼睫,她脸颊每一丝细腻的绒毛,甚至她眸中闪躲着,却又难以掩藏的紧张都清晰可见。
殷胥别过眼,喉结滚动,半晌才抚着已经温凉的茶盏开口。
“所以,你是一定要走了。长安真的没有你留恋的了吗?”
幼青低头望着茶盏,微黄的茶汤映着她此刻几乎哭出来的神情,怎么会没有?
可他已经放下了,她没他那么洒脱,如果还留在这里,她就会没出息地永远放不下。放不下就会忍不住纠缠,纠缠就会给他带来困扰。
不如就此远离,一别两宽。
“臣女没有留下的理由。”幼青说。
殷胥蓦地道:“为了我呢?”
幼青顿住一瞬,抬头看过去。
殷胥已经垂目,低头望着茶盏。
“朕的意思是,扬州有的,朕也可以给你,无论是女医馆,还是女医学堂,你不必被困在内宅,自有一番天地。你想要什么,尽管可以提。”
幼青垂下了眼,盯着稀薄的茶汤,上好的茶在舌尖也满是涩意。
他的挽留,原是因为她的医术精湛,他实在不想失去她这个人才。
幼青嘴唇动了动:“陛下如果缺医官,臣女可以为陛下推荐人选,只是,臣女还是想回扬州。”
唇齿间涩意愈发浓烈,幼青终于再待不下去,不敢再看对面之人一眼,饮尽最后一点茶,起身告罪辞别。
咣当一声,对面的茶盏蓦地翻倒。
温凉的茶汤洒了满案,几乎浸上他右手的纱带。
幼青瞥见的瞬间,回身忙去抬殷胥的右手,旧伤未愈,已添新伤,若是再沾了水恐是要绵延不愈。
她刚握住他的手,抬起的刹那,本该被她握住的手,忽地用力反握,极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。
突如其来的拉近,他身上的幽香,也一并侵袭而来。
幼青错愕了一瞬。
就这一瞬,殷胥已经松开了手。
幼青也收回了手,匆忙低头,很快退后了一步拉远距离,手腕的炙热似还在,酥麻地有如蚂蚁啃噬,她不自觉拿衣袖来回轻蹭过滚烫的皮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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