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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焉知非福》

13. 瓮(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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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到厨房里,要了一碗鸡丝粥吃,谷婆子感觉腰愈发疼了,非要扶着点东西慢慢、慢慢、慢慢伸直,如她年轻时佝着腰慢慢、慢慢、慢慢掖紧二郎身上的被角,一丝气也不忍从鼻尖漏走。

年轻时心细如发,生怕扰了二郎睡觉,如今闭着气忍痛,才能直起腰来。

僵硬麻木的腰肢四十年前是纤细柔软的,柳条一样,可以起舞。

光阴一箭,催得青丝成了一蓬乱雪,青春不再后连心坎泵出的热血都日渐苍白,两股好似易折的柳,竭力迈动也赶不上年轻时的半步,再提脚走下一步时过去匆匆的背影已消失在月亮门里。

谷婆子快七十岁了,能活的日子一眼望到头,她年轻时是万家二郎万奇珍的保姆,比亲娘还疼他。

她照顾了他大半辈子,二郎算她半个儿子,如今她做不动活了,二郎也没舍弃她,让她在府中养老。

挪着碎步回到自己的小院,人老了觉也少,但今晚吃过鸡丝粥后忽觉困乏,她进屋和衣便睡。

谷婆子又做梦了。杂乱无章的很。

她梦见二郎小时候的模样,穿着蓝紫卷草花的缎子衣裳,胸前挂着明晃晃的金项圈,墨点的眼睛逢人就笑,世间再没第二个这样好看的孩子了。

她让他坐在臂弯上,二郎圈着她的脖颈,亲热地搂紧,她觉得有些喘不上气,于是抻长脖子。

郎君四十岁上下才有了二郎这么一个孩子,娘子产子后不到一个月便撒手离去,郎君叫了她和莲子过去,莲子奶孩子,她则做保姆。

二郎那时就会笑盈盈看她,她心生怜爱,竟是热泪盈眶。

她抱着二郎在早春的长廊里走着,嫩绿的春光如芳草萌生的芽,柳枝系几缕春魂顺着风流漫溯。

衣袖鼓起,发丝迷了眼睛,柳潮分开两边,她新婚三月即狠心舍她而去的丈夫脑袋吊在背上,眉毛滴着水,说他有些冷了,要换衣裳。

再往前走,廊外是一树梨花,开得那样早,开得那样急,花堆成云般的雪,千万朵累在枝头。她抬头望,看见爱穿洒花裙的莲子的裙与脚,与繁花一起随风摇曳。

两三瓣梨花落在她肩上,刹那消融。

二郎手将她脖子束得又细一圈,声音稚嫩吟诵:"新颅白首凿霜花,风吹铁骨磨玉沙。”

听不太懂,但她依旧欢喜,低头夸奖二郎,看见他咧嘴撕开天真烂漫的笑,低矮的牙床上隐伏着几颗乳牙,如同淡红唇墙后萧条苍老的残垣,垣中困着一个小人,在漫长地尖叫。

她吓的肉跳,再想细看时二郎从她的怀中脱出,一眨眼跑远了。

这下更是失措,拔腿去追,长廊颠三倒四不住晃动,深浅浓淡混成梭上的丝线。

她气喘吁吁停下来,抬手擦汗,擦了一空,手试探着点点往下,摸到歪斜的头颅和似扎紧的口袋般的脖子。

她双手扶稳脸颊,跑着去追,终于追上二郎,把他夹在腋下冲到郎君屋中,不管脖子可怜兮兮拎着头,嘴对着起伏如涛的胸膛大喊:"郎君!郎君你快看看!二郎牙上长人了!"

郎君穿着中衣从帐中钻出,莲子绞着绿漪波动的纱帐,偎在半张粉雪脸旁,脖上轻牵一段朱红潋滟的丝绳,耸起的肩头浑如雪果般软绵绵吸饱了水。

她眼睛瞪大,郎君一把扯上帘子,来看二郎的牙。

他左右看看,笑道:"什么人?你真是眼花了,只是一条蛆罢了。"说罢从袖中掏出乌金挑牙,哄着二郎张嘴,反手一剜,将二郎牙上的小人剔下一甩,摔死在地。

她着实担忧,蹲下扳正二郎的脸瞧了又瞧,二郎掏空的牙洞里涌出血来,流满了下巴,淅沥沥敲着金项圈,如悦耳泉鸣。

神仙保佑神仙保佑,她松了一口气,连抚胸脯。

二郎敛起青衫袖拭去唇畔流血:"春音,我饿了。"

她有些恍惚,好像听见是叫自己的名字,目光陷进他的脸,白皙如同皓月当空照在雪上,是一片虚无。

二郎扯破这片虚无,殷红的嘴唇张开,发出许多声音:"谷婆婆,我饿了。"

谷婆子茫然醒来,坐起时脑门碰到飘动的东西,以为是莲子高悬的裙摆,吓得差点上地府报道,往后一抖身子,才看清不过是挂起的床帘。

在床沿上痴坐数刻,她撑住腿,滞碍干涩的膝盖嘎吱兑拢,摇摇晃晃带着她走出小院。

熟练地在厨房弄上一碗饭菜,迎着风往外走,白发如练参差纠缠着不肯沉寂。

还差几步就快到后门了,应有几个小小的影子立在河沿,她摇晃的更快,似谁人手中的簸箕。

"谷婆婆,夜里凉,怎么不多添件衣裳。"

"二郎,你还没歇?"她蹉跎数步转身,朝着来时的路走去,头发朝前群魔乱舞,怎如对面人翩然临风、长身玉立、鬓眉青青、衣比月白。

二郎卸去衣紫腰黄,人如暮春,寥落时风姿更长余味。

谷婆子一辈子最得意便是养大这样一个孩子,看他年少一举登科春风得意,看半生顺遂无病无灾,最可喜的是他子嗣不似郎君那般艰难,有两子两女,都聪慧可爱。

门外两声狗吠,她似被提醒,前倾后摆停下脚步:"二郎,我又梦见我家早死那口子了,给他弄点吃的。你早早回去歇着吧,灯点的再亮,也别读书到半夜,当心熬坏眼睛。"

月光泻在地上,雪亮亮宛如新骨,他目光随着夜风,看银霜的尽头:"我最近总是梦见莲姨。你说她是不是仍怨着我们,徘徊于世间,不肯离去?"

她回身一半,被掰直了背,停滞许多个呼吸,又迟迟伛偻下去。

回肠九转,心扉痛彻。

莲子该死,莲子该死,嘴里念叨,心里念叨,念叨了三十余年才忘记她如何该死。

她不得不再想起来,她气不过郎君同莲子日日厮混,竟连二郎诗书都不考校了。脸上喜笑,转头恶恨,背阴处说三道四,不敢编排郎君,就另造了十好几个男人。

春风一吹,桃色开遍,郎君将莲子痛打一顿赶出府去,她终于解恨。

夜间二郎用功念书,不再有莲子靡靡的歌声,她守在屋外绣花,人静时分二郎背手出来,从身后拿出一沓草纸递给她,说希望莲姨好自为之。

她不识字,展开纸,中间夹着一痕碧绿,有些犹豫,抬头看见二郎已坐回桌案后,在灯下翻书。

蹑起手脚溜出府来到莲子家门前,披着夜色鬼祟如贼,又要顾盼左右,又要刷浆贴纸,争分夺秒,恨不得多长只手捏住口鼻。

树影扇动,只听心鼓雷雷。

那夜月亮瘦瘦窄窄一捻,如杯中弓影,如莲子凭栏弯月而坐,蛇般无骨、蜂般纤弱的腰。

她不假思索,捡根树枝叉起绿莹莹、轻悠悠的亵衣,挂在莲子家的门头。

听说莲子被她那窝囊废丈夫赶出家门,已经懂事的孩子被叫了几天小王八,在家中寻死觅活。

还是二郎有手腕,她窃喜,不知长大后能多有出息。深夜,她还是守在屋外,陪二郎读书,莲子不知从哪溜进来,如索命厉鬼同她扭打在一处。

莲子那样娇媚的人,怎能是她的对手,被按在地上疯狗般叫骂。她死命捂住莲子的嘴,任其如何癫狂,任其瘫软成泥。

她跌坐在地,做苍蝇手脚并用满地乱爬,晕头转向找不到从哪里逃走。

"别怕,谷婆婆。想想你把男人推下井时的狠辣,那时不怕,现在也不必怕。"

汗津津的脸有些麻木,她狗趴着,冷汗汇到颏尖滴落。

有时自以为的绝密也有瑕疵。那是二郎出生之前的事了,若不是长舌妇嚼舌根,他绝不会知道。

他声音比亘古的月还隽永,缓缓流淌,来到她身畔:"去年病死那个婆子同我说过,那个男人死的那夜,只有你进过偏园。他好可怜,倒栽在井里,颈骨都摔断了,夏日连着几场暴雨,被泡成恶臭的猪。可他可憎,你没有错,像他那样奸/□□嫁的人不配活着,像莲姨这样庸俗的物件也不该再摆在这了。我懂你想教他死,正如你会懂我。"

二郎说的对,莲子把一个髫年孩童逼成这样,是该死。她爬起来,二郎让她背起莲子走小路去厨房,他护着一盏孤灯在前飘行。

那时的厨房外还有一颗粗壮的梨树,将绳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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