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皇城有好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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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章
梅重九略一迟疑,还是自那单薄的肩头起,一寸寸向颈间寻去。
谢宗云松了手,任他去摸,就见梅重九一点点摸过那节细瘦的颈子,顺着颈子又摸上去,摸到那被布塞鼓的脸颊时,不知摸出了什么,手上蓦地一顿,再往上走,便多了几分急切,手也颤颤发抖起来。
那颤抖的手匆匆往上摸过千钟的眉眼,忽然一沉,一把揪住她衣襟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在这里?”
梅重九被囚了这些日子,又有重伤在身,手上本就没有多少力气,激动之下这么一揪,没能把跪缚在地上的人揪起来,反倒拽得自己脚下一个踉跄,重重跌跪在地。
人跌在地上,手仍紧揪着不放,那清越如山溪的嗓音似是被什么炽烈的东西骤然灼干了,喑哑得不成样子。
“你为什么还活着……你怎么还有脸活着!”
眼见梅重九激动间摸索着就要去拽出那团堵在千钟嘴里的布,谢宗云忙一把按了他的手。
锋锐如鹰的眸光冲破谢宗云眼中那重半真半假的醉意,牢牢盯着梅重九瞬间变得惨白一片的脸,纠着眉头,故作惊讶问。
“怎么,梅先生当真认识她?”
“谢参军何必多此一问……”目盲之人激愤之下寻不准问话人的方向,狼狈得可怜,“你们把她抓来,让我来认,不就是因为她是梅知雪吗!”
“梅知雪?您那个,逃婚逃了十年的妹妹?”谢宗云还是牢牢盯着他面上的每一丝神情,讶异问,“您都多少年没跟她碰过面了啊,您不会认错吧?”
“认错?”梅重九怅恨地笑了两声,颓然松开揪在手里的人,踉跄起身,惨然笑道,“有没有认错,你们把这些日子加诸梅某身上的一切都给她试试,还怕有什么不清楚吗?她……她自己做的孽,要担什么,都是她应得的!”
谢宗云又看看那跪缚在地上的人。
似是被这兄长的绝情吓到,那张圆鼓鼓的小脸上尽是惊惶,双目噙着泪光呜呜直摇头。
“梅先生您先别激动啊,您确定,她就是梅知雪?她就不会是个长得与梅知雪有几分相像的人吗?”谢宗云拿出一副为难的口气提醒道,“您也知道,梅知雪犯的是抗旨欺君的大罪,是要掉脑袋的,这事儿可不好弄错啊。”
“若砍错了人,只管让冤魂来找梅某索命就是!”
“……”
这话看似无比笃定,实则不讲一点儿理据。
谢宗云还是又问了一句,“这么多年了,关于您这妹妹的事,梅先生,不会记错什么吧?”
“梅某做鬼都不会忘了她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谢宗云一笑,有他这句话也足够了。
谢宗云不再与他多言,自身上取出一卷纸页,直呈到萧明宣面前。
这就是方才在京兆府对梅重九问话时,他随着记下的,离开京兆府前,他特意又找人来为梅重九逐字读了一遍,确认无误,让梅重九做了签押存证。
白纸黑字,朱红指印,萧明宣略略一扫,就哼笑一声,也不多言,只转手给向万喜。
万喜也不敢出声,一声不响接过去,便呈到御驾面前。
萧承泽在一片静寂中从头细细看下来,看到一处忽一皱眉,又略翻了翻,不禁道:“这里面,说是一母同胞,没有过继的事啊。”
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,听得梅重九一怔。
“一母同胞?梅某和她吗?”梅重九对着这个陌生的话音呵地干笑一声,“梅某丑陋不堪,妹妹天姿国色,众位若是不瞎,定都看得清楚,梅某怎配说是与她一母同胞之人?”
谢宗云一愣,还没明白这里头出了什么岔子,就听御驾又问。
“那你说,你和梅知雪,究竟是什么关系?”
“梅某生来便是个废人,连生身父母都厌弃于我,若非叔父家中无子,将我讨去充数,我怎会有同她为兄妹这样天大的福分……”
梅重九颤然恨声说着,忽然好似想到些什么,蓦地容色一凛。
“方才在京兆府,梅某也是这般对谢参军说过一遍,还做了签押的。莫不是谢参军也欺负我这瞎子,在字面上做了什么手脚吗?”
这是谁欺负谁?谢宗云目瞪口呆。
那句“过继”虽是皇上提的,可因何过继,过继给谁,皇上可只字未提,他竟也严丝合缝地与庄和初的说辞对上了。
这怎么可能?
“谢宗云?”萧承泽话音一沉。
谢宗云一时想不明白这里头的蹊跷,但听得明白这口气,这可不是让他给出一个解释的意思,这是最后给他一个主动认栽的机会。
无论如何,治罪是跑不了了。
谢宗云索性也不再费那脑子,破罐子破摔地随便挣扎了一下,“呃……臣,可能是,听岔了——”
“啪”一声响,萧承泽一掌重重拍到茶案上,震得杯碟一阵碎响。
“胡闹!白纸黑字,还行了签押的文书,是能随随便便听岔的吗?大理寺少卿这个位子,裕王除你之外都不曾考虑第二个人选,让你从七品直跃从四品,这就是你报答裕王赏识之恩的所为吗!”
天子一怒,再小的事也可能是要命的。
谢宗云忙跪,“陛下息怒!臣知罪——”
“还有!”愤怒的天子又叱道,“入衙门当值不着官服,还随身带着酒,一大早就喝得醉醺醺的,还有个朝廷命官的样子吗!大理寺是复核举国各州县疑案要案之地,岂容你犯这样的糊涂!”
“臣知罪!臣知罪……”
一旁萧明宣听着谢宗云迭声认错,脸色阴沉一团,心头却霍然散开一团迷雾。
这趟邀他同来,原是在这儿等着他呢。
果然,下一刻,那愤怒的天子见好就收地卸了火气,沉沉一叹,“今日看在裕王的份上,也看在你父亲谢老太医的份上,这一次,朕且不重责于你。正好调任的正式文书还未下,你就回到京兆府原任上,再好好历练些日子吧。”
说罢,又一叹,转向一旁面沉如铁的萧明宣,好声劝慰道:“回去以后,三弟小惩大诫就是,也不要过分苛责他了。”
“……”
萧明宣不动如山地端坐着,紧了紧牙根。
今日他若是没坐在这儿,打狗看主人,此事就还有得周旋,可如今他是亲眼见证着谢宗云一步步把错犯到了这一众人眼前,还是在他亲自指派的差事上。
如此摆他一道,说出来,还倒成了卖给他的人情。
好赖话都说尽了,他还能说什么?
“混账东西!”萧明宣窝在心口的一口火也只能朝谢宗云喷过去,“陛下如此恩典,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?”
“不不……谢陛下,谢王爷!”
萧承泽又和善地劝了裕王两句,打发了谢宗云出去,才目光一转,转回堂中央那还在等着发落的人身上,一锤定音道:“人证物证齐备,看来,这就是那出逃了十年的梅知雪了。”
万喜忙道:“陛下圣明烛照,大皇子天纵英才,一举查破这桩十年悬案,真是可惊可叹,可喜可贺呀!”
这一阵听下来,梅重九显然已听明白了这里是个什么阵势,万喜尖细的话音甫一落定,梅重九便朝着堂中那最有分量的话音来处一跪。
“恳请陛下为小民做主!”
“此事上,你有功无过,梅氏的罪责自不会牵累到你。”萧承泽温声对梅重九安抚罢,转对公案上的何万川问道,“至于梅氏,何寺卿,她抗旨逃婚,一逃十年之久,该当何罪?”
何万川又看看跪在堂下的人。
怎么看,都只是个年不足双十的小姑娘罢了,细瘦的身子被一件宽大的旧棉袍裹着,愈显得弱小可怜。
她嘴里堵着布,说不出话,但只从那双直往下坠泪的眸子里,也看得出一片惊惶与委屈。
要说她无辜吧,她刚才话里话外,分明是在跟庄和初一唱一和的。
可要说她活该,兴许,这些金尊玉贵的大人物在拉她入局时,也并未将这无法转圜的结局对她如实相告。
何万川心底泛起一丝怜悯,未浮到面上,就被他压下去了。
天子已发了话,三尺之下若真有阴曹地府,怕是索命的鬼差已站到这小叫花子身边等着了,他一个小小大理寺卿,又能如何?
何万川只略顿了顿,便道:“回禀陛下,此事,按律——”
话没说完,就听萧明宣蓦地一扬声,“此事,必得慎重处置。这宗案子也是皇城里的一桩旧闻了,人尽皆知,又关乎先帝旨意,若判不妥当,传扬出去,过不几日,西凉与南绥两国外使一抵京,就要先听个天家的大笑话了。”
何万川巴不得有人出来拿主意,忙道:“还请王爷赐教!”
“皇兄,”萧明宣缓缓起身,“臣弟看,与其让他们看个笑话,不如,让他们看段佳话。”
“佳话?”
萧明宣施然走到堂中,站定在千钟面前,一垂手,拽出堵在她口中的布。
千钟口中一松,急忙告饶:“皇帝老爷饶命!王爷饶命!我真的不是那个梅知雪,我真不是……您大慈大悲饶我一命,菩萨保佑您年年岁岁百事顺,岁岁年年万事兴,吉星高照千秋旺,老少平安福寿长!”
萧明宣哼笑一声,越过她这些花里胡哨的说辞,只揪着其中合用的道:“梅氏的身份,你认不认,不要紧。本王只告诉你,你今日在这堂中说的一切,字字句句,都已录在那儿了。”
千钟怯怯抬起眼,就见萧明宣指向公案一旁那张做堂审记录的小案。
“你仔细想好,可有什么话要翻供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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